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李智”，该词条下有169个同名的人。向下拉，再向下拉，在体育人物那栏，他出现了。

中国足球虽然一言难尽，但时不常总能涌现一些“响当当”的名字，但李智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今年7月将年满31岁的李智，在今年4月9日之前，绝大部分中国球迷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在那天之前，作为职业足球运动员的李智，从来没有踢过哪怕一场中超比赛。但就在4月9日那天，他随中超新军深圳新鹏城俱乐部做客北京，并在比赛中打入一粒任意球，让这支升班马在北京国安的家门口带走了胜利和宝贵的三分。

事后李智回忆，那粒进球后，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汗毛也都立着，眼睛都红了。

直到那时，现场的4万多名球迷，仍不清楚，这个顶着一头紫色头发的哥们，到底是谁。

“不花钱就踢不了球？”

攻破北京国安的球门后，李智的故事被媒体发掘，1993年在北京出生的李智，从未登陆过中超联赛，更从来没有为家乡球队效力过哪怕一天。很快网友在社交媒体上利用谐音梗，称李智为“励志哥”。

但很多人并不清楚，“励志”的另一面是残酷、魔幻和无奈。

2002年韩日世界杯，那是国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闯入世界杯，足球是美妙的，那年李智8岁。正上小学的李智在少年宫发放的传单上看到，招收足球培训班学员，在父母的支持下，开始学习足球，那时他并不清楚，未来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岁月。

少年李智（前排右二） 图/受访者提供

训练了一段时间后，少年宫的教练员认为李智有踢足球的潜力，就建议他转学去有训练条件的小学，就这样又按部就班地上了有训练条件的中学。第一个选择来自于初中毕业升高中，学校老师找到李智的母亲并表示，李智这孩子脑子不错，学习也不错，拿足球当个爱好，考个好大学，不要去走职业路线。

但李智不同意，他觉得自己能踢出来，有朝一日一定可以站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场地中央，那是自己的梦。母亲没有再阻拦，而是留下了一句话“你想好，你决定走这条路，就给我坚持走下去，走出个模样来，走不出来也不要怪爸爸妈妈，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道。”

母亲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在中学时，李智先后参加了两次职业俱乐部的筛选，第一次对方认为他身体弱、身高矮、体形瘦小无法对抗，而第二次则有中间人找到李智的父亲说了这样的话：

“李智这孩子不错，但是属于要不要两可的情况，你看你要不要给孩子使使劲。使使劲孩子没准就上梯队了。”李智的父亲显然听懂了中间人的话术，回家就给李智交了底。

“你要是死了心地要去，那爸爸想辙给你使使劲。”听完父亲的话，李智却表示，自己不去了。

北京有句俗话叫“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意思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终究难成。上梯队都要“使使劲”，以后是不是都要“使使劲”，“使劲”要使到什么时候，万一有一天踢不出来，老爷子之前使的劲，就都打了水漂。

李智虽然很遗憾，但心里也清楚，是自己的能力没有达到人家非自己不要的地步，所以才和父亲说出那样的话，能力不行就练去，总有一天我能站在工体，那个梦总会实现。

“人家月薪120万，我4000元”

就在李智面临无球可踢的情况时，天津火车头足球俱乐部向他抛来了一份邀约，那时，位居中乙联赛的天津火车头俱乐部刚刚解散了自己的成年队，准备以青年队的形式征战中乙联赛，就这样，李智离开家，去了天津，一直踢到2017年。

李智回忆在天津火车头的第一年，自己没有工资，但是吃住都在俱乐部，第二年俱乐部和他签订了合同，月薪4000元人民币。那时正是中国足坛金元足球刚开始的年份，中超顶级豪门中的国内球员甚至可以拿到120万元人民币的月薪。

李智明白自己和他们的差距，但他不认为，差距有月薪额度这么巨大。“都是一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我比他们差在哪里了？”2017年，天津火车头俱乐部再次宣布解散成年队，将目光投向更低年龄的足球青训事业，李智再一次面临无球可踢的窘境。

那年春节前后，俱乐部已经停训了3个月，李智和队友们自发回到训练场自己练，随后得知消息，俱乐部把自己和一些球员推荐给了中乙新军苏州东吴俱乐部。

“你要是乐意去，你就买张火车票赶紧去，他们正在上海集训。”就这样，李智自己买了一张火车票，拉着一个箱子，就去了苏州，试训了几场训练赛后，他成功加入了苏州东吴俱乐部。

在当年，中超联赛如火如荼，一名球员身价破亿都不是啥新鲜事，但是中乙联赛几乎没有人关注，甚至部分球队的主场都没几个球迷。2019年李智随苏州东吴通过递补晋级了中甲联赛，李智也成为了球队的绝对主力。

李智曾效力于苏州东吴俱乐部 图/受访者提供

在苏州东吴效力了一年后，第一次有球队花钱购买李智，这让李智感到意外。同为中甲球队的成都蓉城俱乐部以打包价500万元人民币的价格，从苏州东吴俱乐部打包购买李智和他的队友勾俊晨。

能登上更高级别的比赛，能有球队花转会费购买自己，说明自己的价值被看到，李智很开心，因为自己和那个儿时的梦更近了一步，中甲再往上，就是中超了。

但事实证明，李智还是把事想简单了。

“三过家门而不入”

志在冲击中超联赛的成都蓉城，无论是在资金、物力、保障方面在中甲都做得不错，李智随队踢了19场比赛，几乎是左后卫位置上的绝对主力。但突然韩国籍主教练徐正源弃用了李智，李智不仅无法出场比赛，甚至连23人大名单都进不去了。

为此李智感到困惑，于是去和徐正源沟通，得到的结果很官方：“你要知道俱乐部在这个位置上有充足的储备，作为球员都需要在训练中努力表现，大家都会有机会。”令李智想不到的是，在和徐正源沟通后，随后的比赛，李智再也没有出场哪怕1分钟。

直到今天，李智都不明白，自己被弃用的原因是什么。但那年成都蓉城从中甲升入中超，李智坐在替补席上很激动，虽然自己无法上场比赛，但认为只要好好训练，第二年就可以踢中超了。

就在休赛期，俱乐部找到李智并明确告知他，自己不在主教练徐正源的计划中，可以选择一切出路，如果不离队，新赛季的中超联赛也不会给他注册。

这是李智距离中超最近的第一次，他只得无奈租借加盟中甲球队昆山FC，好在昆山FC兵强马壮，李智的加入更让这支中甲球队如虎添翼，在2022赛季，昆山FC创下中甲纪录以28胜5平一负的成绩冲入中超联赛，而李智和成都蓉城的合同也在赛季末结束，届时他将以自由身的方式和昆山FC签约，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踢中超了。

李智效力昆山FC俱乐部 图/受访者提供

但就在昆山FC一骑绝尘冲入中超后的休赛期，俱乐部发生了巨大的动荡，投资人撤资、当地政府部门也不愿再向俱乐部投入，俱乐部的运营一下子停滞了，随后俱乐部没能完成中超准入的工作，宣布解散。

第二次随队冲入中超，但李智又没了工作。他来不及吐槽“麻绳专挑细处断”，转投了同样志在冲超的中甲球队四川九牛俱乐部。在四川九牛俱乐部，他遇到了自己的伯乐，西班牙籍主帅塔托，塔托热情有活力，并且有先进的足球理念，在塔托的治下，李智共出场25场联赛全部首发，而四川九牛也提前3轮完成了冲超任务。

李智随四川九牛提前3轮冲超成功 图/视觉中国

这一次，李智真的能踢中超了，但命运仍未停止捉弄这个天选的倒霉蛋。

2023年10月28日，中甲联赛第二十九轮比赛中，四川九牛客战南京城市，那时四川九牛已经成功冲超，没有比赛的负担和压力，但是在比赛中，李智的一次不冷静的行为，让自己吃到了一张红牌。按照规则，吃到红牌的球员自动停赛一场。

可那一轮比赛，恰逢中超联赛山东泰山和上海海港的比赛中出现了4张红牌，引发了中国足协的关注，所以赛后纪律委员会对当轮所有比赛中出现的纪律问题都进行了顶格处罚。

李智的那张红牌，换来了4轮的停赛，也就是说，四川九牛在2024年进入中超联赛后的前四轮比赛，李智都无法出场。

李智还记得，赛季末的庆功宴上，主教练塔托对他说：“有人告诉我，李智这个球员，在中甲很好用，他有很好的冲超经验，但是在中超他不行，他踢不了。”

塔托笑着对李智说：“你猜我怎么回答？我说‘bullshit’！李智是我的球员，我知道在中超，他也可以发挥他的价值！”

中超，我真的来了

新赛季的中超联赛，四川九牛在城市集团的运作下，成功搬迁至了深圳，并且有了一个新名字深圳新鹏城，此前这里的那支球队刚刚解散，而深圳新鹏城正好填补了空白。

在宣布赛季赛程之前，李智不知道多少次在心中许愿，前四场千万不要有客场对阵北京国安的比赛，那样自己将会失去重要的证明自己的机会。

随后赛程公布，赛季前四轮，深圳新鹏城的对手没有北京国安。这让李智感到激动，更令他激动的是，赛季第五轮对手正是北京国安，还是客场，第一次踢的他，要回家了。

在第四轮客场对阵河南队的比赛前，塔托带上了李智，因为俱乐部将在结束与河南队的比赛后继续北上面对北京国安，直到比赛之前，李智都认为，塔托将不会在那场比赛中派遣自己首发出场，毕竟自己从来没有中超比赛的经验，按照惯例停赛多轮后，还是需要逐步适应比赛的节奏。

但出人意料的是，塔托选择了李智首发出场。在李智看来，塔托是个情商很高的人，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他不愿错过，也乐意成全自己。

随后的故事，就是大家熟悉的故事了，通过高清转播，李智利用一粒定位球，攻破了北京国安的大门，他没有肆意庆祝，但内心中早已波涛汹涌，那个儿时的梦，终于实现了。

李智任意球攻破北京国安大门瞬间 图/中新社记者 赵文宇

没有人知道，客队球迷区中除了少部分深圳新鹏城的远征军，绝大部分都是李智的亲友团，那些客场球迷票，都是李智以80元一张的价格自己买的，自己的父母、爱人、挚友，都在看台的最高处，站在新工体的场地中，真的看不清他们在哪。

“别人走过的路，我只是走得慢了一些，走了20年。”

下一个梦是？

那场比赛后，李智的手机“炸了”，光微信就200多条，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自己打有手机那一天，就没有收到这么多消息。

鼓励、问候、一下子涌进来，李智感觉有些不真实，老天爷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难度最高的剧本，自己竟然演得如此成功。

“如果我现在20岁出头，我可能还飘在天上，但我现在这个岁数，比赛结束后几天，我已经调整过来了，已经平静了。”

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李智是个极其普通的人，但又很特殊。他从未主动申请过转会，回想起自己的每一站经历，都竭尽全力地想起那段时光中的美好，即便是曾经遇到过匪夷所思的问题，他也习惯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或许真的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好。

回看自己的职业生涯，李智认为虽然坎坷，但依然是幸运的。首先自己热爱这项运动，并且能够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在足球场上谋求一份工作，已经算是幸运了；其次，和自己同年龄段的运动员，恰逢U23政策出台后，几乎无一例外地赶上了职业生涯的大波动，很多运动员前一个赛季刚刚踢出点名堂，第二个赛季立刻无球可踢，从而从心态和状态上出现了巨大的起伏，但自己是从低级别一路踢上来，并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波折同样是幸运的；最后更重要的则是，近年来中国足坛职业俱乐部大面积出现欠薪的问题，但是自己所效力过的所有球队，从未拖欠过自己的工资，这则是更加幸运的。

在很多人看来，像李智这样的球员，是坚持，是努力让他实现了自己儿时的那个梦，而在李智看来，自己的梦还没完。

“倒退几年，我绝对不会有更多非分的想法，但现在我想试试国家队了，虽然国足现在的状况不好，但是我还是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穿上国家队的战袍，哪怕就是踢一场热身赛，真要是如此我就圆满了。”

作为中国足球的亲历者，李智看过太多起高楼，也看过太多的楼塌了故事，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某一个故事中的主角，他很清楚中国足球是如何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他不清楚，中国足球如何才能变好，重新变回大家都喜欢的那个样子。

“或许彻底推倒，完全重来，就会好了。”

作者：胡克非